身边的唐小蛮低垂眉眼,轻轻拿红衣袖替他擦去面颊上各处的细汗。
“老师,连你赶来淇江的时间都是如此的紧迫,踩着最后的时间,晚上一秒后果都不堪设想。那如果没有这艘船,现在又当如何?”
源天罡沉默了。
他不再背负双手,而是轻轻将双手垂下,一只手伸出食指,轻轻敲打着藏在衣袖内的羽扇扇柄。
大殿下拿着浑不在意的口吻笑道:“我从小跪惯了,犯的错也数不清了。让我再跪上一天也不算什么。”
这个重甲男人从头到尾跪姿端正。
他轻轻说道:“无悔这个字,是老师您给我赐下来的。”
“要我在齐梁坐着,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些事情发生,我做不到。”
“所以我一定要来。”
“我考虑过所有后果,三思而后行,就算思考一百遍,结局也不会变。”
“就算到最后我错了,这些错误不可挽回,甚至引起整个中原的战火,我也绝不后悔。”
这个重甲男人轻松笑道:“现在布衣没事,齐梁也没事,这些都是托老师的福。至于我做的这些‘错事’,我绝不认为这是错的,所以老师您就别想着我能乖乖认错了。要是不解气,恨铁不成钢,您就罚我好了,罚我跪多久我都认。”
这些话说完,大厅里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源天罡徐徐敲了敲羽扇扇柄,转身离开。
“夯货。”
小殿下和萧布衣看见老师没好气摔下这句话,径直离开大厅,一路不闻不问。
上半身挺拔跪在蒲团上的大殿下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
到了龙船船头,这个少年儒士趴在栏杆上,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睡醒的易小安缓缓睁开双眼。
她看见那个国师大人似乎刚刚动了脾气,如今脸上怒气未笑。
趴在栏杆,却突然气得笑出了声音。
很轻微很轻微的声音。
源天罡微恼重复说道:“真是个夯货啊。”
唇角微翘。
洪流城。
十二月的大雪终于过去。
最难熬的日子随大雪一同纷飞离去。
这一日黎明,洪流城的人家推开门,望向有些刺目的雪地,南方的雪比起北方显得不够大气也不够壮观,只有小家碧玉的些许哀怨意味。
也就在近日。
洪流城的城主府派出了巡抚司的甲士,相当客气替这些百姓人家几乎是包揽一样干了粗活累活。
破冰。
大雪覆盖的地面结了一层不厚也不薄的坚冰,行人行走尚显得艰难,车马赶路更是寸步维艰。
破冰队站在道路两旁,尖头钝尾的铁锄铁钎敲在冰面上,刹那破开一道裂纹。
破开艰冰。
即便依旧身处冬天,整座城市却如春天一般温暖。
洪流城外港口,有相当宏伟壮观的一幕。
百槊的龙船归港在洪流城,停驻是个麻烦事,但这艘大船在归港之时便引起了无数人的瞩目。
那艘巨大龙船上,站着几道年轻身影。
于是万人空巷。
洪流城港口前所未有的火爆。
世人一直有传,齐梁的三位皇子彼此之间有所不合,是兰陵城的一件恼心之事。
权术误国,手足相残,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可今日,三位殿下相互搀扶下船。
于是所有的谣言不攻自破。
城主府得到了消息,两位神将大人亲自率洪流城甲士去迎接,却很尴尬地被堵在了水泄不通的人群外面。
没人卖城主府的脸面。
同样被堵在人群外面的还有一些唐门子弟。
唐门开枝散叶一年多,洪流城的唐门话事人看到人群里失踪一小段日子的大小姐安然无恙,算是松了一口气,又看到大小姐与那位救了唐门性命的先生手牵手相当甜蜜,不免心里感慨万分。
坚冰的路面上零零散散有铁锄被人丢在那儿。
破冰队的巡抚司甲士抛了铁钎,顺着第一波人潮艰难挤进了人群里,有幸睹得这一幕。
三位殿下的身上都沾着灰尘,面上都带着疲倦,前进的速度不算快,人潮为他们让开一条路,他们温和挥手示意。
没有人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只是他们彼此对望时候的笑容不会作假。
路边的坚冰开始消融,铁钎插入一半的冰面,在阳光之下缓缓融化。
铁钎无人触碰,尖头却没了阻力,于是失去了平衡,啷当一声落在冰面上。
这世上,所有的冰都会消融。
能破开冰面的,也未必只有铁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