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还是不习惯笑,所以一边笑一边直起了腰,不许她那么近的看他:“和你在一起,我有时候就发现自己非常糊涂,简直是个混蛋。”
她得意洋洋的向后一靠:“混蛋我也爱。”
第三十五章
冯楚到了白县。
他刚到毕声威手下时,是在毕声威的驻京办事处里当差,后来才离开京城,到了白县。他本不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对于京城也并无特别的眷恋,但当初在得知自己将要跟着毕声威前往白县大本营时,他还是一咬牙一狠心,提交了辞呈。
他总觉得京城毕竟是个熟悉而又文明的地方,白县就不一样了——谁知道白县是个什么地方?那个地方是不是天高皇帝远、杀人都不犯法?
那一天,他双手将辞呈递交给了毕声威,随即后退了两步,静等着毕声威让自己滚蛋。毕声威是个狂妄的粗人,对着绝大多数部下,他的告别语都是“滚蛋”。
可他没想到自己连这个“滚蛋”的福气都没有。毕声威读完辞呈之后,将它揉成一团,然后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手捏开了他的嘴,一手将纸团塞了进去,告诉他:“咽了。”
他瞪着毕声威,双方对峙了足有半分多钟,末了,他开始咀嚼口中那一团辞呈。
毕声威拍了拍他的脸,姿态和神情都像是在拍一条好狗。可他如果真的只是一条好狗,那么兴许日子还会过得更容易些,因为毕声威挺喜欢狗,他养的狼狗全都膘肥体壮无忧无虑,也从来不受他的刁难。
冯楚知道自己在毕声威跟前,与其说是秘书,不如说是个“玩意儿”。毕声威在话本儿和戏曲里听闻过冯家先祖的英武事迹,如今显赫的名门已经败落消亡了,但冯楚终究还算是个名门之后,他有事的时候,支使名门之后给他写个条子拟个公文,没事的时候, 把名门之后叫过来戏耍一番吓唬一通,总而言之,是个乐子。
冯楚也知道自己是个乐子,而且前途茫茫,没有希望,但因为不想死,所以就只能是咬牙活着。不想死,也不是贪恋这人世间的什么好滋味,只不过是不甘心,因为自己活了二十四年,二十四年里自己没造过什么孽,他不明白这样无辜的自己,为什么会一步一坎坷、遭遇这许多波折。
他想如果自己有朝一日真走上了绝路,那也全是被上天迫害致死,不能够算是自杀。
冯楚在白县一下火车,就感觉自己是一脚踏回火坑了。
迎着寒风,他回了毕声威的司令部,这司令部分成内外两部分,内宅便是毕声威的起居之所。冯楚越是往里走,越是感觉胸闷窒息,以至于他要不时的抬手揪扯胸襟,仿佛全是那几层布料压迫了他。
前方走来了个伶伶俐俐的苗条影子,他抬起头,发现那是小慧。
小慧是毕声威的女儿,也是毕家二小姐——毕声威没正经讨过太太,家里的孩子无所谓嫡庶,全都有点无名无份的意思。
除此之外,她也就没什么了。她娘在生下她之前就已经失了宠,算起来,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旧事。
如今,和其它不受待见的毕家孩子一样,她和她娘住在城内的一处小房子里,每月过来一趟,从父亲手里接个几十块钱过日子。在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见不着她爹的面,毕声威身边有个私人的账房先生,专管给少爷小姐们发放月钱。
小慧今年十七,毕声威也才三十四,做不成慈爱的老父亲,好在他对儿女们是一视同仁的冷漠,不慈爱,也不暴戾,儿女对他来讲,就是一个月几十块钱的事,不值得他对他们太动感情。小慧担着个毕二小姐的虚名,其实日子并不比普通人家的女孩儿更高明,一年到头也添不了几件新衣裳,所以今天穿着一件簇新的紫色灰鼠皮袍子,她望着冯楚,手脚就有点不知道怎么摆放,人也在新袍子里头僵得慌。
“冯先生回来啦?”她小声问他。
冯楚看了她一眼——她有着很秀气的身段和很白净的小脸,眉目如画,小直鼻梁,小薄嘴唇,称得上是本县的林黛玉。他有时候觉得她楚楚可怜,有时候又觉得她脸上有毕声威的影子。这让他有点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厌恶她。
“回来了。”他很客气的向她一笑,随即又疑惑起来:“到月初了?”
月初是毕家儿女领月钱的日子,小慧向他摇了头:“不是,是爸爸叫我们过来,一人拿件皮袍子回去。我来晚了,就剩了这件紫的。”
冯楚打量了她:“紫的很好,尺寸也合适。”
小慧笑了:“是不是?这件就好像是专门留给我的一样。”
冯楚点头附和,心想这些皮货不一定是毕声威从哪里劫掠来的,或者是哪支识相的皮货商队,“进贡”给他的。而他的女儿对此一无所知,还在穿着赃物傻笑。
小慧这时又问:“你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不清楚,我正要去见司令,听司令的吩咐。”
小慧连忙让了路:“爸爸在后头房里呢,你要见他就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了又生气。”
冯楚一边答应,一边抬手又扯了扯前襟。告别小慧向前走去,他穿过一进大院子,最后在一间温暖的大厅里,见到了毕声威。
毕声威是个松松垮垮的大个子,因为此刻正歪在罗汉床上吸鸦片烟,身体软绵绵的瘫着,就越发显得四肢极长。
厅内很热,他下身穿着军裤,上身只套了一件白衬衫,剃着短短的寸头,仰面朝天的躺在罗汉床上,他在小枕头上扭过脸来,去看冯楚。
他祖上大概是有点异族血统,眼睛很大,瞳孔是透明的灰色,看人时直瞪瞪的,有种傻乎乎的愕然。此刻他就这么愕然的看着冯楚,看了片刻,他坐了起来:“少爷回来了?”
“少爷”二字,在他嘴里,可不是什么好词。冯楚一听他这么称呼自己,心中就是一阵绝望:接下来毕声威对他要么是羞辱,要么是嘲讽,总而言之,是不会饶了他了。
他鞠了一躬,问道:“司令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了,早就好了,也不疼。你要不要也来一刀试试?”
“司令说笑了。”
毕声威伸腿下床,旁边的勤务兵立刻上前给他穿了拖鞋。他站起身先伸了个懒腰,然后双手叉腰,溜达到了冯楚面前:“本司令这回对你委以重任,让你做我的全权代表去见厉紫廷,说说,成绩如何啊?”
冯楚垂下了头:“卑职愧对司令的栽培,厉司令他——他不肯和我谈。”
“不和你谈?”
“是,他认为卑职只是一个小小秘书,资格不足。他只肯和司令您谈。”
“一点点都没谈?”
“一点点都没谈。”
“那你这十天都在临城县干嘛了?”
“没干什么。”
“厉紫廷不搭理你,你就在那儿硬赖了十天?”
“我在临城县遇到了一位亲戚,正好那位亲戚和厉司令有些关系,我这些天就是住在那位亲戚家里,一边找机会联络厉司令,一边等待司令您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