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2 / 2)

听到这句话,我仿佛刚从澡堂子出来又直接掉进了冰窟窿。

只邀请了婉仪一个人,那这个剧院的其他人怎么办?我们刚刚才算是有点起色,眼看就要活过这口气来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你把我的女主角挖走了,这跟明火执仗来拆我的台板有什么区别?!

“我看两位还是别打这个主意了!”镜子里的我脸色很难看,“这不是在签卖身契,你们也得看看婉仪她同不同意!”

“这个嘛……”谢老板和威廉姆斯先生对视一眼,不再说话了。

我心中忽然不安起来,转过去问婉仪,“婉仪,你不回答应他们的,对吧?”

婉仪沉默着,头低得更深了,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猫。

“你不会真的答应他们的,对吧?!”我控制不住地吼了起来。

“阿莱!”宋妈妈皱眉打断了我,“别这么大声说话,你不能替她做决定。”

我一时语塞,心中的万语千言全被憋了回去。是啊,我不是婉仪,我不能替她做这个决定……可如果她真的答应了这个条件……

“阿莱先生,如果您是从剧院的经营角度来考虑的话,那大可不必担心。”威廉姆斯先生说着一口很标准的中文,“那三家剧院已经开出了十分丰厚的解约金,我相信您会满意的——”

“那是生意,但我们之间不是生意!”我强忍着怒火瞪着眼睛,生生把他后面的话逼了回去。

“好了!”宋妈妈生气了,板着脸训斥着我,“吵吵闹闹,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让婉仪自己去做决定!”

我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她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狠话,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动怒过。我也不再说话,而是像他说的那样,等待着婉仪的决定。

屋子里静悄悄的,几乎都听不到人们的呼吸声。

“婉仪……”宋妈妈叹了口气,柔声说,“我从前跟你讲过,妈妈不一样你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明白么?”

婉仪默默抬起头,眼眶里已经全是泪水:“您觉得我该留下吗?”

但宋妈妈的回答,却让我惊讶万分。

“不,我不认为你该留下。”她轻轻抚着婉仪的脸庞,温柔地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就在育婴堂的祈祷会上,你和你阿莱哥哥都是唱诗班的领唱。当时我就在想,这两个孩子是天底下最有天赋的孩子,我不能把你们埋没在那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现在我还是那句话,你是这天底下最有天赋的孩子,应该去一个能配得上你的舞台。”

婉仪的泪水顺着两颊无声地滑过,抬起头看向了我,那眼神让我心碎,因为我从那里面看到了期望。

我没有再说任何话,像个游魂一样夺门而出。

直到婉仪离开北平那天,我也没再见过她。她曾经来阁楼敲了很久的门,可我却没有开。

我明白一个演员对于更大的舞台的期望。越是优秀的演员,对舞台的渴望就越大。我也明白其实留在北平对婉仪自己的艺术生涯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而去音乐剧之都——纽约的机会,能给她的梦想插上翅膀。

宋妈妈问过我,如果我是婉仪的话,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可我心里知道自己的答案。世界和家的抉择,早在十几年前的护城河边我就已经做好了。

婉仪在美国期间不断地给我和宋妈妈写信,她把自己在那边赚到的演出费寄回来,贴补维持剧院经营的费用。

可我没再看过她写给我的信。宋妈妈每次都想要试图劝服我,可是都无济于事。她知道我的脾气,加上她自己的身体渐渐恶化,也就随我去了。

北平的局势越来越差,战火几乎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华北。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铁蹄和刺刀。人们都沉浸在亡国丧家的痛楚中,谁还有闲心来看戏啊?

宋妈妈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加上婉仪从国外寄回来的前,全都用来养活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每天从两顿馒头,减到两顿窝头,从窝头再到稀粥,最后只能吃杂合面。那是一种难以下咽的,不能称之为食物的粮食。可在当时,有杂合面度日已经是万幸的事了。

到了后来,和婉仪的通信也中断了,我们失去了最后的帮助。剧院里的人不断减少,有的死了,有的逃到能活命的地方去了。我不能走,因为宋妈妈坚持不肯离开这里。我拼尽全力想要挽救这个家,可我挣回来的钱也只够勉强糊口。

最后,在一个下着雪的冬天,我最后的亲人也离开了我。

宋妈妈临终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我带她去舞台上。

我忍住了泪水,抱起她瘦弱不堪的身躯,来到舞台上。

“开幕。”她气喘吁吁地在我耳边说。

“好!”我踉跄地跑到台口下,摇动牵引着幕布的绞车。

大幕缓缓拉开,台下空无一人,只有破败的天花板上传来北风护照的声音。

她张开双臂站在舞台上,迎接着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谢幕,像是在跟来迎接她的天使们拥抱。

那个身影倒下了,我心底里最后一块家的碎片也消失了……

她出身名门,少年时求学于西洋,受过高等教育,思想自由开放,深爱着两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也深爱着那片舞台。

她从小教我不要去恨,要去宽容别人,宽容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

可偏偏一个如此宽容的女人,却最终倒在了一个饥饿寒冷的雪夜里……

这个世界,真的还有什么值得宽恕的吗?

冰雪总会消融,长夜终将过去。我活着见到那群恶徒们占领了这座城市,也活到了他们离开的日子。

记得那天街道上到处都是锣鼓声,处处都是灯火,商家打开钱柜向人群抛洒着多年存项,饭馆的伙计们到街上拉客人进来,不需要一分钱白吃白喝。多年来悬在国人头上的屈辱和阴霾,终于和那面太阳旗一起消失了。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独自穿过欢庆的人群,玩着长街走回剧院。

剧院门前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仿佛已经在那里停了很久。可能是以前的老观众吧?战争胜利之后,这里也不会有戏演了。因为到了现在,这里只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我跌跌撞撞地去开门,身后汽车的门开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阿莱哥!”

那个声音我无比熟悉,她曾为我在深夜里祈祷,曾在那舞台上放声歌唱,曾经是我的家人,却也曾经抛弃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