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整座饭店最大的套房,沙逊总统套房,但却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明亮舒适。因为房间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中只能见到窗外的江水映着城市冰冷的灯光,宛如刀刃割裂了时空,把喧闹和欢乐隔绝在那扇门的外面,阴冷而寂静,像个怪物藏身的洞窟,躲避着一切刺痛它的目光。
“很荣幸和您见面,白医生。”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壁炉前传来。
“海因斯先生?”白起冷冷地问。
“是的,我很抱歉和您这样见面。”海因斯点燃了壁炉的火,屋子里顿时明亮了很多。
风烛残年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身上还穿着为今晚准备的礼服,丝绸绶带挂在前胸。虽然一直以来优渥的生活让他保养得比常人要好,但毕竟已经年近百岁,本该是淡金色的头发已经全白,皱纹在脸上堆垒如山,每一道都深如沟壑,如同时间的鞭角抽出的伤痕。
而他的双眼,落寞悲哀,像个一无所有的流浪者。
“我的介绍人说的没错,白医生的确是一位能让我惊叹的男人。”他的中文比乔瑟夫还要流利。
“怎么说?”白起问。
“因为你的眼神实在太无情了!”老人笑了,皱纹挤在一起时却有些悲凉,“你刚才是在用这段时间分析我的病情吧?”
白起默默点头。
“那你得到了些什么答案?”老人问。
“你虽然最近几十年保养得很好,但是各个器官还是有不同程度的老化,尤其是肝脏,可能与你年轻时酗酒的习惯有关。你的左膝关节做过一次手术,不过问题不大,只是一个小小的骨刺。你的肾结石应该是在前年排出体外的,现在已经又有了一颗,但是同样问题很小。你小时候曾经罹患脑瘫,坐过很多年的轮椅,虽然后来战胜了疾病,但是腿部肌肉依然发育得不是很好,只有正常人80%的力量……”
白起把一条条病症列出来,老人的脸上却是阵阵欣喜,听到最后像在听意大利歌剧一样叫好鼓掌。
“bravo!bravo!真的是太棒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兴奋,但是诚实地说,我很失望。”白起冷冷地说,“我需要一个能帮我画一幅画的人,可是你已经很久没有拿起过画笔了。”
“这又是从我身体的哪个器官看出来的?”老人说完仿佛很是懊恼,“应该是我的手吧,常年握住画笔的手哪里还会是这个样子?”
“你说错了,是你的双眼出卖了你。”白起一针见血,“只有死去的人才会有这种空洞的眼神,因为他们除了死亡一无所有。你的肉体还在苟延残喘,可你的心早已经死掉了。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握住充满色彩的画笔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托人找到我,也不知道你需要我做什么,但是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现在对我没有价值了。”
耳边听得到壁炉里柴火噼啪的声音,但那火光却没有带来一丝丝温暖,房间里依然是那样阴冷。
海因斯像一个被戳穿罪行的犯人般沮丧,他犹豫了片刻缓缓说道:“白医生,你有没有时间听我这个死掉的人讲一个故事?”
“有关于什么?”
“关于我,也关于一幅画和一个女人。”老人驱动着轮椅走到酒柜前,为白起倒了满满一杯烈酒,殷切地递给白起。
白起看着老人恳求的眼神,漠然接过酒杯,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
“只有一杯酒的时间。”
“只是一杯酒的时间!”老人重重地点头,把轮椅摇回壁炉边,望着里面升腾的火焰淡淡出神,“这要从很久以前讲起,从我的家族讲起。”
叁
我的全名是路德维希·艾伯特·冯·海因斯,我的友人们现在都称我为路德·海因斯,而几十年前人们会叫我海因斯伯爵。
我是个早产儿,如你所说,我的确患有先天性脑瘫。小时候,我每天只能靠仆人推着轮椅才能行动,连正常的发音都很困难,别人根本不懂我究竟在说什么。那种感觉就像被困在一座无法挣脱的牢狱里,这一度让我绝望得想要自杀,可笑的是我甚至连枪都握不牢。
实际上,当时我的父亲比我还要绝望。因为作为海因斯家族这一代中唯一的子嗣,我注定不能像他和我的祖先那样成为一名光荣的帝国军人。
我的家族在巴伐利亚高原上有一座占地五十公顷的庄园。庄园大宅里,有一堵高大的石墙,上面挂着家族中所有男人的肖像,像一棵参天的巨树蔓延开来,每一个枝蔓上的男子都身着戎装。
在那棵家族树上,可以一直追溯到我的远祖,他是查理曼大帝麾下的一名骑士,手握剑柄目光森严。从他开始,每一代海因斯家族中的男人不仅继承了祖辈的封号和姓氏,也继承了军人的血液。死在战场之上是海因斯家族的荣耀,而在洁白舒适的床单上咽气是这个家族的男人最大的耻辱。
“战死沙场这一刻,高尚的人生才得以完成。”
这是我的曾祖父留下的遗言,他很幸运地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相信我,那真的是一种深入血液中的荣誉感,我父亲的堂兄甚至因为参军体检不合格而用一把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我十岁之前,父亲一直拒绝让我使用海因斯这个姓氏。在他看来,宁可让家族绝嗣,也不能让这个姓氏蒙羞。值得庆幸的是,我不是斯巴达人,否则一出生就会被父亲抛进汹涌的河水之中了,也无法遇到我生命中发生的一切。
直到我十岁那一年的生日,庄园里多了一位神秘的来客。他有东方人的相貌,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熟悉贵族社会中的一切礼节,脸上永远都浮现着亲切却十分稳妥的笑容,他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们都叫他柳先生,他是父亲为我新请来的家庭教师。在他之前,没有任何一位家庭教师能在庄园里待上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在那个年代特殊教育并不是十分普及,家庭教师也很少有教育特殊儿童的经验,这也怪不得他们。
而柳先生却与他们完全不同,他从未教过我算术或是文学,我们第一堂课是在大宅的收藏厅开始的。
当时他背对着我,坐在一张高脚木椅上,撑起一张画布正在调着油彩,远处的桌子上摆着一只瓷瓶。
那里存放着几百年来我的祖辈们收集的艺术品,其中大部分都是从战场上得来的战利品,甚至有一些和柳先生一样来自中国。我一直都很讨厌那间大厅,在里面待久了就会感觉四面的博古架一步步地逼近,让我感到窒息。
他用德语吩咐我的仆人们出去,并没有跟我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继续调着油彩。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我看着他在画布上一笔笔地描画着那只瓷瓶,屋子里沉默得像座坟墓。
眼看这节课就要结束了,他都没有想要理我的意思,一直在埋头画画。这个狡猾的骗子根本就不想做我的老师,他只是找到了一个能轻松赚到马克的差事。是啊,一个连话都说不清的脑瘫患儿又怎么能戳穿他的谎言呢?
我当时愤怒极了,就算我并没有继承那个荣耀的姓氏,但我从小也被以贵族的身份培养着,即便是一个残废的贵族也容不得这种冒犯。
终于在我挣扎中说出一句模糊的“骗子”之后,他转过了头来,若无其事地把画笔递给我。
“孩子,想试一试么?”
“试什么?”我很迷惑。
“帮我完成最后的几笔。”他轻蔑地笑了,“伯爵少爷,你怕了么?”
画画?我根本连笔都无法握住!这是在戏弄我么?如果当时面前有一面镜子,我肯定会被自己颤抖着发紫的嘴唇吓到。